苍山有耳
2018-03-27 15:44:00  来源:中国教育报
   暑假最热的几天,照例去河北兴隆县雾灵山脚下避暑。

  每日读书敲字的功课结束,便去寻山访村,见识新风物,结识新朋友。

  一天下午,先生的朋友来家喝茶。其人30多岁,身躯壮硕。着T恤,休闲短裤,裸露的双腿着实吓我一跳:膝盖四周大面积红肿,外兼干裂起皮,局部带痂,时有透明水样渗出。惊问其详,告知既不是摔伤,也非烫伤,此状出自中医秘术,鲜苍耳子捣糊敷膝以治疗类风湿也。朋友介绍说,此方为以毒攻毒法,对逼出体内湿毒有奇效。其下肢多年来深受风湿骨痛之苦,今得秘方一试,看似惨烈,实则内毒外泻,通体舒坦,顽疾有望一愈。

  想起爬山途中时有遇见的苍耳,我对朋友的这番话半信半疑。近日微信头条偶览一新闻:生苍耳子泡水喝,年轻女子险丧命。读罢委实又吃了一惊。

  此物的厉害至此始知一二。但记忆中的苍耳全然不是这般模样。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重庆永川度过的。我的父母都是老师,校园也便成了家园。学校大都依山而建,我们的北山就是校园天然的靠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机关单位里政治学习成风。家长们白天晚上经常开会,一大群没人照管的孩子便以校为家,以山为窝。

  小时候,我常常与伙伴们跑去北山玩耍。山上有四五十棵古老粗壮的香樟树,隐天蔽日,散发着特殊的香气。暑假里,香樟树开始结果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小圆球儿,绿珠儿一般。成熟后变成紫黑色,小小玫瑰香葡萄串儿似的。香樟籽儿是名贵的中药,药铺专门高价收购。我们为了得到几个零花钱,曾经无数次在树下草丛中寻觅、捡拾散落的香樟果。费力抠开厚厚的果皮,取出香气浓郁的细细的籽儿。那留在指尖上的黑紫浆,好多天都洗不净。

  运气好的时候,能捡一大捧。只是长时间低头找寻,脑壳昏了,眼睛胀了,腰也酸了。这时候,我们就筋疲力尽地摇晃到一个阴凉处,四仰八叉横在山坡上。透过香樟叶的细缝儿,看天,看云,听风轻轻地唱。遇到几只癫狂的喜鹊蹬踹树枝,香樟果儿噼里啪啦毫无征兆地砸在我们身上,又蹦散开去。小伙伴们便“腾”地一下弹跳起来,尖叫着追逐不同的目标,再次扎入深草丛中……待到围坐一起炫耀各自战利品时,大家才发现手心儿里的宝贝没几个,身上的粘草子却到处都是。

  重庆人把苍耳子叫做粘(zhān)草子。山坡上,灌木丛,田野里,到处都有它绿蓬蓬的身影。平时跟众多野生低矮植物一样,并不引人注目。盛夏结果时节,它那绿枣核儿似的、直愣愣毛扎扎的苍耳子却让人过目难忘。人一旦从它身边经过,它就死死粘住不放,怎么甩都甩不掉。其实不只是粘人,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苍耳妈妈有办法》,说是“她给孩子穿上带刺的铠甲,只要挂住动物的皮毛,孩子们就能去田野、山洼”,把苍耳果实的特殊形状和巧妙播撒种子的特性讲得生动而有趣。汪曾祺先生的故乡称苍耳为“万把钩”,这名字更是看一眼就记住了,因为实在太形象。

  果实带刺带钩是其特点,可是为什么叫“苍耳”,却一直不清楚。查资料,才知道它又叫葈耳、猪耳、鼠耳等等,总之是说它的叶子像好多种动物的耳朵。那一个“苍”字,是说它的茎脉上覆着灰白色糙伏毛。这种解释太过正经了,而我一瞎想到它是苍山的耳朵,深绿色的耳朵,苍白的耳朵,就觉得魔性无比,乐不可支。

  资料上说它嫩苗可当野菜吃,果实、特别是种子毒性大,对人的神经及肌肉有毒害作用。真可怕,敢情它是我们最早接触到的“毒品”啊!

  我们小时候更习惯把粘草子叫做小地雷、狼牙棒。青绿色的时候,你看它们一个个腆着小鼓肚儿,浑身长满毛毛刺儿,分明就是一枚枚钉刺地雷。立秋之后,成熟的苍耳子变成了灰褐色,周身的针刺干燥而带弯钩,挺立在短短的叶柄上,活脱脱一根狼牙棒。当与小伙伴们忘我地奔跑在从林间,埋地雷,打游击,勇猛地攻占一个又一个小山头的时候,苍耳子便是我们最得力的武器。太阳下山,月亮初升,大家分拨儿分批,想装作若无其事溜进各自家门的时候,牵挂在发梢、裤腿儿、布鞋袢球鞋带上的苍耳子,自然成了爸爸妈妈收拾我们的最有力证据。

  在那个没有多少娱乐工具的年代里,苍耳子还频繁出现在我们的书包带儿上,长条凳上,课桌斗里,前排同学的后背上,女孩子的花辫儿绺儿里,交给老师的作业本中。逮啥粘啥,逮谁挂谁,让你深刻体会啥叫纠缠不清摆脱不掉。看来那时的我们,真的是“中毒”不浅。

  后来,我到京城上大学。第一次读到《诗经》“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实在不敢相信幼时的玩伴粘草子,竟是怀人的先祖,千古的忧伤。

  如今,一别故乡三十余载,童年多少次在梦中闪现。梦里永远有北山,有香樟,有伙伴,有粘草子。

  放下手机,独自出门,走向不远处的冈峦。一路回想着童年的歌谣,东哼一句,西唱一句,引得路边的花草都在笑。

  一阵风过,白茅草狗尾巴草跟着我摇头晃脑。野蒿长得比人还高,顶着紫色的小串花最惹眼,蹭我一身中药香。野菊花不甘匍匐在低处,使劲儿伸长脖子绽放金黄,生怕别人看不见。打碗花缠绕着玉米叶,吹着白色粉色的大喇叭呜呜唱。酸枣儿棵子真蛮横,从头到脚都是硬刺,谁碰扎谁。只有苍耳,静悄悄地站在草树间。个头儿不高不矮,腰板儿笔挺,着一身正绿,服兵役似的。小心扒拉开它那些肥厚宽大、恣意乱窜的叶子,不出所料,血管似的叶柄上,满是呲钩挂爪的小棒槌儿。

  摘下几个,放在掌心,它们鼓着肚儿望着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作者邓虹,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特级教师)

 
  编辑:张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