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苗青 摄
一
赣南，红壤土居多。红壤易碎，没黏性，且含沙量大，一冲就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称为“江南红色沙漠”。
赣南有18个县市区，如果把大自然比作一位严苛的父亲，那赣县区应该就是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之一。水土流失不说，还饱受崩岗侵蚀，据不完全统计，赣县有崩岗4000多座，侵蚀面积达18平方公里。
什么是崩岗？从字面很好理解，就是山地岗崩土解、生态溃不成军的意思。
在谢小路的家乡——江西赣县区白鹭乡及邻镇田村，有一片绵延约7平方公里的山岭，叫金钩形，是赣县崩岗数量最多、侵蚀最为严重的地方。2000多座崩岗在金钩形集中连片，使得这里的土层以每年约1厘米的速度流失。遇雨，那些流失的土层又极易形成泥石流涡，引发洪涝灾害，当地群众苦不堪言。
土走山破碎，肥走田低产。眼看许多山岭渐成不毛之地，良田也变为难以利用的劣地，赣县人心急如焚，有的妇道人家席地而坐，号啕大哭。只是，哭有什么用呢？哭，既填不饱肚子，也养不肥庄稼，更改变不了山川面貌。男人把自家女人从地上拉起，说，不兴哭，咱把锄头捡起来，继续跟崩岗死磕，磕到底！咱这辈子要斗不赢，让咱孩子接着斗；孩子要斗不赢，让孙子接着斗……总有一天，咱能找到好窍门，让这山、让这地开出美丽的花，结满幸福的果。
据老辈人回忆，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任任村支部书记领着大伙，肩挑手扛、垒土聚石、围沙筑坝、清淤修田来改善农业生产条件。1957年，周恩来对赣县治山治水治穷先进事迹作出“叫崩岗长青树，让沙洲变良田”的重要批示，国务院水保委将批示做成锦旗，在全国第二次水土保持会议上，对赣县一家名叫道潭的合作社进行过表彰。很快，国家指导组来了，省里专家团来了……全县统筹，全民动员，同工同劳，种草造林。奈何，这片山河底子差，一时半会，想要模样变好，难！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打穴、挖鱼鳞坑、整理水平台地，寻求多种技术，试栽各式草木。采访中，我看到一张老照片，一位农民指着一棵长了十年、不足一米高的树给专家看，专家半跪着，神情复杂。
二
哎呀嘞——
山光秃岭和尚头，
洪水下山遍地流，
三日无雨田龟裂，
同志格——
一场暴雨沙满丘……
谢小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儿时，常跟随父母上山，这首山歌几乎陪伴了他整个童年。
那时，在母亲背上的谢小路听不懂意思，只觉得母亲嗓音嘹亮，穿云破雾，弄得他睡不着觉，便只瞪着一双小眼睛，满山满地打量。松松散散的土，踩棉花般，母亲每走一步，似乎就成了长短脚，颠得他有些晕乎；父亲淌下的汗水，流到地里，准能冒起好大一缕黄烟；再说那山，没有绿，也不开五彩缤纷的花。
由于家里条件不富裕，谢小路的姐姐早早就出嫁了，两个哥哥也跟着同村人去了广东打工。刚拎得动锄头的谢小路，很快成了小劳力，跟着父母在山上土里忙活。锄头一起一落，马尾松的身高仿佛被一双魔手给冰冻住了，反倒是河床，“噌噌噌”往上升，几年泥沙堆积，竟比田还高。
这持久的无用功啥时是个头？少年谢小路泄了气，直接撂锄头跑到兴国的亲戚家诉委屈去了。
兴国与赣县相邻，谢小路小时候随父母到这里做过一次客。客来要做饭，灶里却没柴火，亲戚就偷偷摸摸上山，砍了一棵将死的树，结果被巡山员逮住了。巡山员叫来村干部，宣传、教育，足足把亲戚训了四五十分钟。亲戚回家后，给大家解释，并没有不痛快，反而一个劲地说是自己的过错。树是山的宝，水是田的魂，把树砍了，山会塌，土会长脚走；土走了，水就留不住；没水没土，田肯定肥不了。亲戚说，幸亏自己是初犯，教育算轻的，有人早些时候因偷砍了几回树，放了一场电影请全村人看；还有人死不悔改，树砍了好几棵，一头大年猪很快被罚走。
再到兴国，仿佛一个梦的光景，亲戚家的山变绿了，水变清了，光可照人的样子，也太好看了吧。少年谢小路特别想知道，究竟是哪路神仙对这块土地施了魔法？亲戚说，还能有谁，看那些国家派的专家，在咱们这穷乡僻壤一待就是好几年；水保专业队的同志成天在山上试验，晒得比谁都黑。这几年，大片大片的树呀草呀活泛起来。省市县乡村，那么多的党员干部，一任接着一任干，一任干给一任看，从象草到马塘草再到宽叶雀稗，从马尾松到枫香、木荷等绿叶阔叶树再到脐橙、杨梅等经济果木林，要我说，他们就是咱这红壤土、走沙山蜕变为好山好水的定海神针呢。
少年谢小路听后，心里更委屈了，赣县的干部、专家都个顶个的好，赣县人也一样吃苦耐劳，凭什么就因为崩岗，山水一直好不了？凭什么一个家没日没夜在山上伺候，金钩形的脐橙树就是难开花，就是不挂果？
那个新年，少年谢小路过得无滋无味。在父母的规划里，姐姐出嫁了，哥哥外出了，他实在是该留在身边贴着心的那一个。可除夕守夜时，父亲已经明确，要他开春就走，跟着哥哥去广东。都怪那些山，怎么好意思叫金钩形哩？金钩形，金钩形，喊在嘴里，多有丰收的气势，偏偏连棵果树都种不活。游龙巡山，本是赣南春节里最为吉祥喜庆的活动，往常谢小路都会参加，但这会儿他一点兴致也没有。
三
身后，突然响起母亲的歌声，那是一首谢小路从未听过的新山歌：
哎呀嘞——
龙凭大海虎凭山，
人凭志气排万难，
孤军远征把钱赚，
来日反哺家乡人，
同志格——
未来日子凯歌传……
谢小路的心，被歌声击中，仿佛有一束光照了进来。他用手在脸上拍了两下，转身回家收拾行李。
这一去就是好多年，在广东，谢小路从家具学徒工干起，凭着赣南人的韧劲和实诚，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工厂，事业渐丰。谢小路怕回家，每年春节返乡，见父母又老一岁，他的心生疼生疼。他试探过几次，想把父母接到身边，可父母不肯，说叶落都知归根。
赣南人乡愁浓郁，许多东西谢小路其实一直放不下。每到雨天，身在异乡的谢小路心绪总不安宁，什么事也做不踏实的他会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想村庄，想父母，想他不在家的这些年金钩形的春天会是什么模样。
2018年的一个雨天，谢小路的一颗心又被浇得湿漉漉的，他在网上浏览家乡的信息，突然看到一则新闻，大意是说赣县区委、区政府将崩岗治理与农林开发、精准扶贫、生态旅游、乡村振兴相结合，将金钩形列为山水林田湖草生态保护修复试点重要组成部分，以“山上山下同治，治山理水同步，工程植物同时，产业生态同行”四同模式进行治理，采用租赁承包、股份合作、公开竞拍经营权等形式加强治理后期管护……谢小路坐不住了，电脑一关，准备回乡！
四
车子在乡道蜿蜒，许多父老乡亲在金钩形劳作，山间传来阵阵欢快的山歌：
哎呀嘞——
治山治水斗志扬，
山河故里换新装，
山顶树木绿油油，
山腰花果阵阵香，
山下鸡鸭唱欢歌，
同志格——
鱼儿嬉戏在池塘……
草丛之上，一垄接一垄的脐橙树，身披着雨露，抖擞着精神，争先恐后，都想第一个穿上春裁缝为它们赶制的翠绿到发光的新衣裳。诧异，惊喜，激动，谢小路不得不将车停下，深呼吸，慢慢平复心绪的波动。这一刻，谢小路坚信，赣县人找了多年的窍门找着了。不久后，谢小路一次性流转崩岗1000亩，平岗填土，投资建起农庄，成了白鹭乡承包崩岗治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谢小路的妻子是广东人，开始时理解不了丈夫为什么放着城市好好的家具生意不做而跑回农村来办农庄，但慢慢想通了，便也带着孩子回赣州市安居。谢小路特别在意妻子的支持，他开车从赣州把妻子接到了自己的农庄。一下车，乡里乡亲便拥了上来，向谢小路妻子细说谢小路对乡里的好，比如，附近90多号人都和农庄签订了长期果园务工合同，按小时计工资，收入可观；比如，无偿让家庭困难村民认领脐橙树，自主开发等等。一个叫赖桂香的大姐端上好几样自己做的赣南小吃，招呼她“恩人媳妇，多吃多吃”。原来，大姐的爱人中风了，如果不是谢小路让她在家门口农庄打工赚钱，她真不知道这个家能不能撑下去……
乡村的夜，寂静绵长。谢小路妻子笑着捶打了他一下，说：“我看你啊，就是认‘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的死理。也罢，能帮上一些人，就是你的价值、我的福分。”谢小路搂了搂她的肩：“一人富不算富，大家一起富才是真的富。”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多亏好政策，你看，脐橙树开了花，很快，金钩形的土会被炼成金的。”
他们与乡村一起，坠入甜美梦境。
梦里梦外，山河锦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