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年间的昌黎先生,喜穿白布长衫,戴紫色纱罗幞头。
先生中等身材,稍胖,腹肚略凸。行立并不显眼,若坐,则如怀抱婴孩,又有弥勒之喜感。
按说,先生这般身材,应着深色衣,以在视觉上给人收缩之感,可先生偏爱这不遮不掩随性自在的白布衫。
这应与先生的科举经历有关。先生19岁时开始参加进士试。进士试前,需先参加地方上的府试。府试得隽,获举人身份,就可带着官府发给的解状,穿着官府发给的麻衣,意气风发地进京赴试了。
麻衣为白色。每年秋冬季节,通往西京长安,或东都洛阳的官道上,随处可见进京赶考的举子。他们三三两两,白衣胜雪。或骑驴,或乘马,或坐车,或仆从如云,或形单影只。一路风霜,满面尘灰,满怀希冀和梦想。如果运气好的话,一举得中,举子们就可以脱去麻衣换官服,正式步入仕途。
然而,先生的运气不是太好。从第一次麻衣上身,到第四次进士登第,这件白衣他一口气穿了六年。接着参加吏选,又是连考三次,无功而返。曾经的一品白衣,迟迟无法脱去。此时,先生的生活异常困顿,“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
先生曾三次给宰相上书,皆石沉大海;又三次登权者之门,被拒之门外,甚至被当乞丐驱赶。最终,先生求到了北平王马燧头上,拜于马前,王问而怜之……轸其寒饥,赐食与衣,先生处境始稍为改善。可那件麻衣却始终无法去身。直到33岁,先生第四次参加吏部铨选通过,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这件麻衣才算完成了使命。
元和年间的昌黎先生,微髯,面色红润。据此看,先生的伙食不会太差。但先生具体吃什么,还真不好猜。先生所处时代,食物丰富,吃法花样百出。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即使是一名“吃货”,恐也能猜出一二。
只是先生的牙不好。四十几岁,满口牙掉得只剩下了十几颗。只能吃软烂之食。为此,先生妻干脆不让先生看见生硬之食,甚至盘中不放栗、梨之类的果品。有妻贤惠如此,先生纵吃不了美食,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先生本就文风雄健奔放,曲折自如,在酒的助推下,更显浩然气势、宽裕风姿。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词语,如,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蚍蜉憾大树……也从先生“惟陈言之务去”的酒杯里纷纷落地,在历史的天空,发出金声玉振的响动。
元和年间的昌黎先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在长安靖安里和城南庄各有一套。靖安里的是个小院,先生与家人日常居住于此。城南庄的是套别墅,先生“用馀俸”购置,以便“烦里闾”时,“时有缓急投”。
比起宰相裴度在洛阳的集贤园,先生的宅院和别墅都很平常,但“辛勤三十年,终于有此屋”,先生已很知足。然先生是个大家庭。“不知孤遗多,举族仰薄宦”,兄长死后留下的子女以及族人的投靠,让先生一个家庭达到三十余口。一大家子,全凭先生一人的薪水,于是,先生便发挥自己文笔上的优势,给人写些碑铭得些额外收入,以补家用。
为此,先生还遭到了时人的嘲笑。清代大思想家顾炎武却这样评价先生:韩文公如果不写这些阿谀奉承的墓志铭,那他真是文化界的泰山北斗了。
安居乐业,生活安宁。但屡遭贬斥的经历,让先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便写了《进学解》一文来自喻。宰相裴度看到后,很是同情赏识先生,认为先生有史学方面的才识,就调任先生撰修《顺宗实录》。
这是项风险极大的工作。涉及到对帝王的褒贬和对重要臣僚的评价,关注度极高,修撰者常常会被卷入惨烈的政治斗争中。尤其是顺宗,在他的身后是个大大的谜团。而先生却要当着这个谜团的核心当事人唐宪宗的面,直书这个谜团。
先生不是史学家,却以史学家的笔力,书别人不敢书之事。先生的《顺宗实录》送呈后,遭到不少人激烈反对,称“韩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屡言不实。而白居易称先生“有班(班固)、马(司马迁)之风”,“可使执简,列为史官,记事书法,必无所苟。”
其时,唐宪宗迎佛骨。入京后,先在王宫供奉三天,再辗转各佛寺让百官和百姓膜拜。为此,有人倾家荡产献予佛门,有人焚顶烧指,断臂挖肉来供奉佛祖。
先生看不下去,上书唐宪宗:从三皇五帝到周朝的文武成康穆,天下大治,“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再说了,“梁武帝三度舍身施佛……饿死台城,国亦寻灭”。
宪宗大怒,要处先生极刑。裴度等人为先生说情,先生逃过一死,被贬为潮州刺史。贬谪途中,经蓝田驿,遇大雪,路断人绝。等到达潮州,又遇水灾泛滥。先生骑马查看灾情,吩咐随从紧随马后,凡马走过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然后,通知百姓,按着竿标筑堤……
元和十五年九月,先生被任命为国子祭酒。这年冬天,先生就骑着马回京城了。
然后,元和年就结束了,先生的生命也开始了倒计时。